时至五更,天色尚还墨意沉沉,轻云雾霭淡淡地罩在天幕上,银月若现,疏星微露,夜色翳翳,寒露无痕。
内府外的侍卫已值守了半夜,玄武门楼的鼓声一响,轮班的侍卫便替了上来。
御马监外巡逻的侍卫总旗乔玄才从小旗升上来,正是得意时,如今领了这一队新兵,欲要立一番威势,遂虎着脸道:“你们这帮小子,都是从京畿(jī)外的下乡里垛集来的,能到这皇城里做差事,那都是祖上几辈子的荣光!别看这御厩地偏没什么人气,便心生了怠慢不当回事,若出了什么岔子,第一个掉脑袋的就是你们!不过我话也撂这儿了,我乔某最是重才之人,你们中要是有那才干的,本总旗定有提拔!都听明白了?”
见侍卫们面带惶然,争先恐后地应下,乔玄心里自是满意,正欲带他们去巡职,余光却瞟见身后有来者。他瞬时了戒心,忙转过身去,方要喝问,却发觉来人是府军卫千户公孙梁,他连忙赔上笑脸,恭恭敬敬地迎上前问道:“公孙大人,您怎么来这等僻处了,可是有何要事?”
公孙梁眉眼一瞪:“本官做什么,还需与你汇禀不成?”
乔玄一吓,忙更堆了笑意恭声道:“不敢不敢,公孙大人言重了。”
公孙梁上下打量了他一圈,似笑非笑道:“乔大人才升了正七品,本官还未及恭贺乔大人,倒是失礼了。”
乔玄不知他心中究竟为何意,额上冒了涔涔的汗珠,干笑道:“公孙大人折煞末职了,末职不过一介小官,何德让大人恭贺。”
公孙梁笑容和煦,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小官又如何,谁还不是从小官一步一个脚印升上来的。皇家既赏识你,便好好干去。到底你也在我手下干过,今日你大喜,也不必再干了,带着这些新来的兄弟们去吃些酒,吃得的钱记本官帐上,也算本官给你贺一贺喜。”
乔玄闻言感激涕零,话都说不利索了:“这……这怎生使得……”
“有何使不得。等你哪日升了六品,再请我不迟。”公孙梁爽朗一笑,手下加了几分力:“好了,快去罢!有我给你把着,旁人不敢说什么。”
“是,是。”乔玄欢欢喜喜地应了下来,还未吃上酒,脚下便有些步于云间之意。他一面又招呼后头还愣站着的侍卫们:“没听见千户大人的话吗?还不快走!”
见一行人走远了,公孙梁才冷笑了两声,走入御马监。
“大人,您来了。”
公孙梁闻声便知是何人,含笑揖手道:“公公夜临内府,可是有何要事?”他见面前之人头戴青色罗平巾,身着?(dǎo)色石旋褶贴里,而腰间并未同往日般佩牙牌,形如火者,心下微沉了几分,问道:“公公如此慎微,可是娘娘有了何事?”
汪弘振淡淡回了一拜,也不避讳,直言道:“娘娘如今遇了难事,还请大人相助。若非实为要紧,咱家也不会深夜叨扰大人。”
公孙梁忙道:“公公何出此言,臣同娘娘是至交,便是蹈刃不旋也在所不惜,岂会叨扰。”他有些急切,也不得顾了礼数:“还请公公明说,究竟是出了何事?娘娘可有大碍?”
汪弘振的眉心微不可察地皱了皱,面色不变道:“娘娘且无碍,不过是眼下有一事想托。”他目光一敛,公孙梁即附了耳过去,听语之如此这般。
待听毕后,公孙梁神色郑重,他深深做了一揖:“请娘娘务必放宽心,此事臣定会万分尽心,不容一丝错失。”
汪弘振换了一副和善面容,笑着道:“大人之心,娘娘素来是知晓的。”他放低了声:“娘娘常于宫中道,大人是她在此中最为倚重之人。娘娘金口玉言,咱家可不敢妄论。”
公孙梁闻言又是欢欣,又是动容,后又道了几句,才步轻心郑地离了去。
听远处没了声后,汪弘振从腰间掏出方帕,翘着指将衣袍上下掸了掸,面上露出嫌恶的神色,嘴中忿念道:“不过是蛮地混来的芥夫罢了,也敢想万岁爷的女人。还累得咱家要穿竖奴的脏衣烂裳。”待上上下下都掸了尽,他随手将丝帕丢进了马厩饲槽里,慢条斯理地整了整服冠,才满意地从御马监离开。
天色晞微,晓日初起,朝晖渐舒,徐而落世。北风虽紧,绍京城的街上却已有了人气。黎民布衣汲汲于糊口之事,贩夫走卒们已携着货物行于巷口之间。梆子声,叫卖声连连起伏,烟火遍间。
走在街衢的货郎吆喝道:“香包嘞——手工精绣香包!十文一枚!驱虫秽,增芬芳,随身带,福运长!寒冬腊月,佩之暖身又宁神哟!杏花香,茉莉香,玫瑰香,都有得嘞——”
见有一士人模样的郎君于跟前停了步,货郎忙放下担子,笑脸相迎着问:“官人,可是要买香?”
那人从担中信手拾起一个香包,看见“杏花”字样,随口问道:“如今这风雪霜节之时,何来的这些花香?”
货郎含笑道:“眼下咱这京城是冷,江南有些地方却已经回了暖了,那些温泉庄上的桃杏花儿早便开了。这些料包是小人前些日子亲下江南去采来的,咱这北地儿可没有。”他又从挑子中拿了几个,殷勤道:“官人挑挑,拿些回去给家中娘子,娘子定然欢喜。”
见他怔了一怔,货郎拍一拍嘴,又圆回话道:“瞧小人这嘴,看官人您也不过才弱冠之年,正是绮岁呢。便是没有也不打紧,看官人您眉目丰朗,玉骨横秋,定是会抱得千金。”他面上殷笑着:“敢问官人是朝中哪位大人啊?”
那人淡淡笑了一笑:“承你吉言,我不过是御中的一名大夫罢了,不是哪位大人。”
他不欲多言,捻了捻手中的香囊,从腰间荷包里掏出铜钱,递过去道:“便是它了”
“哎,哎,好嘞。”货郎喜笑颜开,“官人您慢走啊!”随后又挑着担边走边喝道:“香包得嘞!杏花香呦——”声音随着步子远去,尾音渐渐被寒风啸声所盖去。
“哎,到底是咱们这杏华阁地气足,才什么天,杏花都鼓了苞儿了。”杏华阁的宫女蕙春端着火盆从锅房出来欲往婕妤屋里送去。无意抬头一见,庭院正中的杏树已起了些许樱色的苞骨朵儿。
“小丫头胡嚷嚷什么呢?婕妤病中正休息时,没的扰了婕妤清静。大寒天的,哪来的杏花呀?”盈烛正从正屋出来,闻声轻斥道。
蕙春吐了吐舌:“盈烛姐姐,我可没胡说,你自个儿瞧瞧呢。”
盈烛顺着她手指方向抬首望去,竟真见着了几处小小的苞朵儿。被冷风一阵一阵地吹着,却还没掉下来,立再枝头摇摇晃晃的,颇有些不胜一个状,没来由让人生起一股怜意。
恰于此时,瑾婕妤也从房中走了出来,盈烛看到忙上前扶着,一面又道:“婕妤,您身子才好些,当好好养着,皇后娘娘体恤,免了您的请安。您怎又出来吹这冷风,若有什么,您命一声,自有下头人来做。”
瑾婕妤神色淡淡:“屋里的炭火熏得人头闷,我出来透透气。”
盈烛闻言笑道:“是了,婕妤素得皇恩,惜薪司的人送炭火来时回回都是依着份例还要足足地添上不少,连这杏树都沾了您的福气,早早儿地鼓了苞呢。”
瑾婕妤轻轻看了一眼,面上并无何波澜:“花开得早,谢得也早,最后只余下一树酸果罢了。”
盈烛最怕她悲思伤己,每每遇此时都要劝解一番,遂更深了笑意,欢声道:“杏果虽酸,但若裹了糖浆细细熬着,再挑好日里于日头下晒上一晒,制成的杏脯可是甘美可心呢。说来呀,奴婢就会做,待开春结果时,奴婢便做上这么两坛子,婕妤可要赏脸吃上几口。”
瑾婕妤不由一笑,声音也温柔了几分:“好,你若是做了,我必是吃的。”
盈烛恐她风里待得久了,寒邪侵体,又着了病,便劝着扶了她回屋。
出来后,见蕙春还在原地,便道:“还杵着做什么呢?杏花好看,也不能误了手中的事儿。”
蕙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:“我是在想,这宫里面栽上这么一棵杏树,还是咱们杏华阁独有,也是奇哉。”
盈烛微微嗔了她一句:“你呀,主子的事不肯上心,琢磨这些旁事倒有的一说。”她想了想,还是道:“碰巧我此前在老宫女处听过这桩事,告诉你也无妨,只是一件,可不许在外头浑说,又招了嘴皮子。”
见蕙春应下,她才又开口:“这杏华阁是宣宗在位时赐的名字。听闻当时宫里有一得宠的美人,颇受宣宗喜爱。那美人是江南女子,最喜杏花,宣宗便命人从千里外的衡江之地移了一棵杏树来皇宫里,既全了美人爱花之心,也解了她思乡之愁。”
蕙春了然:“怪道咱们这杏华阁妆饰如此华丽,原来是前朝宠妃之所。”她又后问:“那按说美人如此受宠,待升得高位后迁居宫所,怎么没听闻东西六宫里哪处有杏花呢?”
盈烛不由摇摇头:“这说来也是令人扼腕。那美人芳华之岁便因病去了,风及一时的荣光也跟着她去了。”她随后止住了话头,有些懊悔多了嘴,又道:“不过这杏华阁是宠妃之居可是毋庸置疑的,我们婕妤能住在这里,说明皇上很是看重呢。”
蕙春也笑道:“那可不,其他花都是有开有谢的,惟咱们婕妤,可是一直立在枝头呢。”
附:
?色:中国传统色的一种,属青色一类。
贴里,又写为“帖里”。是汉服的一种,在服装学上是出现腋下的、系带的袍,通常穿在圆领、褡护之下。贴里正是(下摆有褶的)断腰袍的蒙语称呼, 在康熙五十六年成书的《二十一卷本辞典》中解释为绸缎做的带褶的长袍。现代蒙语中贴里仍是袍的意思。
火者:在古代常指被去势的男性,在宫中多从事杂役等事务。